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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宗师》:一堆零散的华美碎片

如果说用制作精良、考究的“旧年风物”,配以饱含质感和韵味的诗意画面,在唯美的氛围和暧昧的情调中追索已然消逝的美好时光,是王家卫一贯的电影主题,那么《一代宗师》则将此发挥到了极致。在这部具有“文艺范儿”的武侠电影中,王家卫用他标志性的慢摇空镜、局部特写和大段配乐,倾情打造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武林世界。在此,导演成功地从叶问故事惯常的“雪耻型民族主义”中逃脱,转而以武功群像的方式,向记忆中的民国与“消逝的武林”致敬。那些原本令人血脉贲张的惨烈打斗,也在王家卫的倾心操持下化作精致唯美的视觉表象,而武术则成了生命艺术化的诗性表达和人生抽象哲思的形象化再现。然而,虽则武侠惯有的残酷与血腥已被彻底屏蔽,但“消逝的武林”终因被寄予了太多的影像情怀和艺术野心,而使得有限的叙事不堪重负。电影也终究在艺术化的极致和囊括一切的叙事野心的双重挤压下裂解,最终散落成一地华美的碎片。

作为一部积多年之力精雕细琢的产品,《一代宗师》所拥有的精美外观不禁令人叹为观止。这一点,至少从邹静之、徐皓峰等人联手打造的功力精湛的剧本、尤其是人物华丽的台词中便可看出。比如,“人活一世,有的成了面子,有的成了里子,都是时势使然”,再比如,“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一口气,点一盏灯,有灯就有人。”都是意境深邃,就人物对话而言,电影字字玑珠,别有意涵,正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这也使得整部电影更像是一幕激昂的话剧,以某种卓越却蛮横的艺术热忱,极为奢侈地彰显出语言的华丽与霸道。其质感当然惊人,但遗憾的是,它终究与人物的现实境遇严重脱节,高耸入云却不着边际。由此而来,唯美主义的精妙,也终究化作“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做作。

如果说电影台词迷恋语词和炫示名言警句的毛病算得上是个问题,那么更大的缺陷则体现在电影的叙事方面。我们常说衡量一部电影艺术成就的高低,往往看三个层面,一看剧情,看它故事是否完整、流畅;二看品质,看它制作是否严谨、精良;三看情怀,看它在思考什么样的宏大问题。就品质而言,《一代宗师》拥有一流的团队,经过多年的艰辛磨砺而成,精良不在话下;而就情怀而言,作者竭力向“一个时代的宗师们”致敬,其博大深沉的精神亦可感受;惟独在剧情和叙事方面,《一代宗师》的问题清晰可见。

尽管影片的现有版本是由4个小时的原版剪辑而成,显而易见的原因当然体现在删减所造成的“一代失踪”之上。然而,作者终须对电影的内在逻辑负责,即隐匿的原版并不能成为叙事混乱的公映版免遭指责的护身符。当然,王家卫也从来不是一位将叙事摆在首位的导演,并不能指望他在规定的时间内将故事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更何况,电影中的跳跃和空白,兴许还能招揽那些对剧情孜孜以求的观众们二次观影,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在《一代宗师》中,叙事的混乱几乎有目共睹。就拿叙事视角来说,电影从叶问的自述开始,进而转换到宫家故事,直到宫二走向前台,叶问成为可有可无的纽带,再到一线天的突兀出场,一番时空错乱的摇摆之后,又奇迹般地回到了叶问的叙述。这种以单一人物为线索,不断扩散的叙事结构,无非是想获得更为广阔的时代群像图,以实现对“一个时代的宗师们”的致敬。而问题也恰恰在于,叙事的野心太大,想囊括太多内容,而时间又极为有限,叙事过程中出现差池便不足为奇了。比如,一线天在现有的剧情格局中,无疑是游离于叙事之外的,但作者为了服务于“里子”与“面子”的辩证主题,毅然为他保留了几个重要的场面,这种突兀的出场当然缺乏必要的铺垫,乃至于困惑的观众在不借助事后说明的情况下,很难把握这个人物的真实身份。


叙事的混乱也直接造成了电影主题的涣散,这当然也与作者囊括一切的叙事野心息息相关。确实,一个时代的人和事,并不是任何单纯的观念所能概括的。无论是讲“一横一竖”成王败寇的武术要义;讲“老猿挂印,关隘不在挂印,在回头”的人生教益;或是用“面子”与“里子”的辩证法讲述历史人物的光鲜与破败;再抑或是用习武之人“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三阶段说,缅怀在大时代的夹缝中生存的“一代宗师”们。无论哪一条都只被浮光掠影地谈论,而没有得到良好地诠释。这些空洞的姿势,连同那些铆足了劲想成为经典的台词,让电影中角色的对话显得很刻意,故作深沉之态毕现。

总而言之,无法在规定的时间讲好一个完整的故事,这是王家卫这部电影的最大问题。而且,这种剧情的跳跃和空白,并不能通过合理的想象补充完整。看上去,它更像是一部需要通过作者不停地现身说法,乃至配备一套“观影说明书”,方能使困惑的观众明白大概剧情的电影。在此,王家卫流连在精致的近似广告片的画面之间,想依凭迷离的视觉冲击和故作深沉的情怀唬住观众。而电影的每一个片段也确实令人叹为观止,但凑成的整体却布满裂隙。这更像是一件破碎后又粘在一起的华美瓷器,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却终究不过是一堆零散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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